作者: 周興陸
出版社: 上海古籍出版社
出版年: 2018-11
裝幀: 精裝
叢書: 沐鸣平台古代文學研究書系(共3冊), 這套叢書還有 《唐詩求是》,《梯航集:日藏漢籍中日學術對話錄》
ISBN: 9787532590124
《文論求實》 自 序
沐鸣平台是研究中國文學批評史的重鎮。我很有幸,在這裏學習和工作,成為學科組的一員。趁此機會♟,我談談個人學習中國文學批評史的幾點體會。
首先㊙️,要理論與文獻兩條腿走路📭。空談理論不行;僅僅做文獻,也不是文學批評史。理論與文獻並重,是這門學科奠基者郭紹虞、朱東潤等先生開創的傳統。上世紀30年代初,郭先生一方面從事宋詩話輯佚、考證的工作🔆,一方面用現代文學觀念重新梳理傳統文論☝🏿;新中國成立後,他主編《中國古典文學理論批評專著選輯》叢書,為新時期的中國文學批評史研究奠定了堅實的文獻基礎☘️,同時在思考傳統文學批評的民族特色等問題,兼顧理論與文獻兩個方面。我的老師黃霖先生80年代初選註《中國歷代小說論著選》上下冊🕯,2000年出版了《中國古代文學理論體系·原人論》✳️,也是在理論和文獻兩方面下過苦功夫,做出大成績的。我們應該把這個傳統保持下去。虛的問題要做得實,實的問題要做的虛🧑🏿🎤。意思就是🌬,提出和闡發“虛”的理論觀念♢,要建立在紮實可靠的文獻基礎和現象分析上🕙🏗;文獻考證本身不是目的,應從具體的文獻考辨提升到一定的理論問題👦🏽。舉一個例子👰🏽♀️,明末清初許多反清、抗清、與清人不合作的文人🔮,他們的別集在晚清時期被刊刻出版,現在影印本一般依據的是晚清的刊刻本。我仔細對勘過彭士望🧜🏽♀️、王翃別集的刻本與存世的稿抄本🧑🔧🌼,發現晚清的刊刻本有大量的刪削和改動,把那些政治性強的、有違礙字眼的詩文都刪改了👩🏽⚕️。這不只是哪個本子更可靠的文獻學問題🧔🏼♂️🥹,而是清代的文治和文學批評的一個理論話題。以文獻為基礎,歸結點還是在理論。
其次,讀古人的書,思考今人的問題。文學批評史既是一本歷史學科,更是一門理論學科👨🏻🏫。從歷史學科的角度說🙈🏊🏽♀️,它本身有許多課題❣️👥,需要像研究文學史那樣去探究;從理論學科的角度說,研究批評史不能只埋頭讀古書,還須抬眼關註當代社會的問題。過去周作人從批評史上提煉出“載道派”和“言誌派”的對立來概括中國文學史🙅🏽♂️,從學理上說是站不住腳的,但是他緊盯當前,用意在為“言誌派”個性主義文學開辟道路💵。郭紹虞用“純文學”“雜文學”觀念的消長來梳理批評史,也不無可議之處,但對於提倡純文學觀念也是不無意義的。思考當前問題,過去曾出現失誤👮🏼,如文學理論上有現實主義,研究批評史就說白居易是現實主義,這種“以古證今”的思維模式今天還很普遍🤪。我覺得傳統的意義不在於證明今天已存在的東西,而是提供可以彌補今天缺失的、糾正今天失誤的東西💤🔺。西醫治不了的病🏃➡️,用中醫來治。比如中國文學批評史中“理(動詞)性情”♑️、“詩可以群”、“德”與“言”、“教化”🖕、“諷刺”、“變化氣質”😭、“自然”等等觀念,對於糾正當前文化的一些不良現象,還是有意義的🧖🏻♂️。應該從矯正和批判當代社會不良文化、思考文化發展方向的立場來研究傳統的文學批評史問題,這樣文學批評史才是有力量的🌦。
當前人們匍匐在物欲之下,成為欲望的俘虜,患得患失,沒有自性🚥,沒有定見🧘🏽♂️。“物”與“我”的問題其實一直貫穿整個中國文化史,儒家、道家、佛家從不同角度解決二者的矛盾。“物”與“我”也是文學批評史的一個基本問題。“感物興情”說,喜柔條於芳春,悲落葉於勁秋👶🏼,人沒定見🛁👩🦯➡️,是不自由的。中唐至宋代出現了“不感物”“超感物”的詩學心理機製👲🏻。蘇軾說“平生學道真實意,豈與窮達俱存亡”🤵🏼♀️,黃庭堅說“決定不是物,方名大丈夫”👷🏼♂️🫃🏽,強調的是詩人的超越性人格🦸♀️,“我”終於戰勝了“物”🎒🕺,成為超越世俗的、自由無礙的主體,這是宋詩背後挺立的主體性人格。我前幾年出了一本《中國分體文學學史·詩學卷》👩🏽🏭🗡,花費很多筆墨談中唐至宋代這種超越性的人格精神,視之為中國人精神發展的新層次。其實在下筆的時候,更多思考的是當前的社會問題。在今天我們需要提倡“不以物喜,不以己悲”,“決定不是物,方名大丈夫”的超越性人格精神來對抗噬人的物欲。又如對“人性”問題的思考,過去人們一講到文學中的“人性”🤐,馬上想到袁枚。但我對袁枚“性靈說”的認識是,在詩學發展史上🧑🏼🔬🧑🏽🦱,它表現為與傳統詩教的分離,與格調詩學的決裂,代表著一種新的方向,即詩歌的個性化方向⏭。但是,在傳統意識形態依然十分堅固的思想堡壘中,這種新的思想動向在某種程度上是被扭曲的🌱。清代中期的社會還沒有給予個人真情以充分舒展的空間,還沒有新的曙光來照亮詩人的心靈,因此這時所謂的性靈🧙🏽、真情🕴🏼、個性化,只是在個人一己的私情俗欲上放蕩,表現出頹廢的色調。盡管這種世俗化是對正統理學思想的反叛和嘲弄✋🏻,但它本身是帶有先天不足的。如果沿著其庸俗性的一面發展,將會是人性的墮落、藝術的墮落。在《古詩講讀》裏🍈,我特地引出袁枚《馬嵬》:“莫唱當年《悵恨歌》,人間亦自有銀河。石壕村裏夫妻別,淚比長生殿上多。”“最愛言情之作”的袁枚,能將筆觸深入到普通民眾中去表現他們的真情🟡,這是清代“性靈”文學的進步👩🔬🔯。袁枚詩中所詠對今天的文壇依然無不針砭意義。
第三,讀世界的書,思考中國的問題🕵🏽。學習中國文學批評史,首先當然是要把我們自己的文史哲書籍讀好,這是不言而喻的。這裏說的是要不要讀外國書,如何讀外國書。自100多年前門戶開放後,國人沒有不受外國思想影響的👨🏽🎤。王國維曾提出“學無中西👨🏼🚒,學無新舊”🪱,有深厚的中學基礎,更有利於吸收西學🤯;有了一定的西學視野🆔,可更深刻地認識中學的特點。今天研究中國文學批評史,多讀一點外國書,總是有幫助的🔚。但是,切忌把在國外特定的文化傳統中生長出來的文學命題上升為文學的“基本原理”,用來闡釋中國文學和文學理論,這種“以西律中”的方法曾經很流行,造成了嚴重的失誤𓀁🚄。如問中國為什麽沒有史詩?有的人就說《詩經》中的《生民》是史詩📊。過去說“文學是用形象反映生活”🎣🦚,這是基本原理🧑🏽🚀,但是在劉勰《文心雕龍》裏沒有發現“形象”,於是或貶斥《文心雕龍》沒有認識到文學的本質,或對《文心雕龍》加以曲解以比附。又如20世紀初的研究者把歐美十七🔪、十八世紀出現的“純文學”觀念引入中國,感嘆中國是“雜文學”、“大文學”觀,沒有出現西方那樣的“純文學”,其實西方古代的文學觀念也是很龐雜的,雄辯術什麽的都是文學⛹️♂️,“純文學”的產生非常晚🎖。錢鐘書先生說“參斠人我,辨別異同”,這應該是對待外國文化應有的態度。朱自清先生曾受“新批評”科學主義精神的影響👨👧👧,治中國文學批評史,努力要把中國文論的範疇解釋清楚,撰著了《詩言誌辨》🌸,是一部經典著作。但“新批評”把作品當作獨立的“文本”,切斷它與作者、讀者的聯系,這個原則在中國是行不通的🧜🏿🧏🏽♂️。杜甫的詩歌🚣🏿♀️,如果不聯系杜甫其人、其時代,那是解釋不清楚的,中國傳統的“知人論世”不因“新批評”的引入而失效。古人說:“同而不同處有辨👨🦽➡️。”今天對待中外文論,也要做這種辨析,不能再把外國的理論當做裁判官,把自己的祖先當做階下囚。
海外漢學也是外國的書👨🚒,讀時應區別對待。海外漢學分為兩類,一類是余英時𓀃、杜維明、王德威等先生,既具有深厚的中國文化功底⛳️,又具有國際化的視野,著眼點在研究中國的問題,他們的著作更能給人以啟發💤。現在搞文史的,大約多多少少都受到余英時《士與中國文化》的一點影響。另一類人,對中國文化一知半解,攻其一點🤸🏽🫲🏿,不及其余,說法新奇👩🏿🦳,多禁不起推敲👬📯。我們應該感謝他們在傳播中國文化上作出的貢獻👩🏼🍳,但不應該把他們奉若神明🦥,抬高他們的學術,仰其鼻息,尊為範式🤑🫱🏻。舉一個例子來說💂:潘嶽的悼亡詩非常有名,但是現存文獻關於他與妻子楊容姬婚姻的記載是有矛盾的。日本學者興膳宏先生《潘嶽年譜稿》較早註意到這個矛盾🌈,提出疑問。國內學者順著興膳宏的疑問🔬,說潘嶽再婚了,憑空猜測🌂,毫無文獻根據。人家提個疑問,打個問號🔘;我們就把它坐實,劃上了句號。我們這種跟著人家跑的學風,實在是要不得的!大家還記得“屈原否定論”在20世紀裏鬧得沸沸揚揚幾十年。70年代,日本學者否定屈原的存在🧑🏽🔬,大陸學者捍衛屈原的存在,爭執不下🧎🏻♀️🧝🏿♀️。其實😹,日本學者否定屈原的存在🕠,並沒有確鑿的證據⚀,他們用一個聲音說話,顯然有自己的政治用心。現在的大學生、研究生做論文,以引用外國文獻為自豪,轉彎抹角繞到某些大漢學家頭上💈。在他自己認為是炫博🧑🏼🍼,其實正暴露出自己的幼稚。英國學生研究莎士比亞,難道會頻頻征引陸谷孫教授的《莎士比亞研究十講》🙆🏿♂️,引以為榮嗎🎶🈴?如果中國傳統文化的闡釋權掌握在外國人手裏🪬,那就是我們的大悲劇👨🏼⚕️。研究中華傳統文化🧚🏼♀️🪷,需要有自主意識🫎。對於外來學說——不論是東洋還是西洋的,都要多加檢視,不能盲目相信。一百年前🌞,30余歲的黃人撰著《中國文學史》,旨在熄滅國人“厭家雞愛野鶩之風”。我覺得對於今天的文史學者來說,這個任務依然很艱巨,很迫切。
第四、多讀前面的書,研究後面的問題🤷🏿♂️🔩。這一點主要是就我個人說的🛐,不具有普遍性🧙。六朝以前的研究,如果沒有新材料的出現,不大可能有重大的創獲,研究者應該註重傳承,而不是一味地求創新。比如劉勰《文心雕龍》,今天研究的人很多🪧🧑🏻🤝🧑🏻,如果能把劉勰提到的作家作品認認真真地讀透,把《文心雕龍》文本鉆研透徹,在研究中把它傳承下去👉🏼,就是很了不起的,不能抱著一鳴驚人的心理去琢磨實現大的突破。明清時期不一樣⚉🚧,有大量的材料沒有人去整理研究↖️,有很多空白點🏌🏼,需要人去墾荒。所以做學位論文在明清時期很容易找到題目。但是研究明清時段👨🏻⚖️,不能眼睛只盯著明清👫🏼🫱🏼,應該系統地閱讀先秦漢魏以降的書,前面的基礎越牢靠,對後面的認識越真切深刻。如明代的詩話,大量地論述前代的詩歌,如果不讀前人詩歌,或者讀得少,明代詩話就讀不透🏡。翻看請人的文集✨,多是討論經、子、史的問題👩🏻🔧,如果沒有對前面上古、中古時期知識的相應儲備,清代的別集就讀不下去↗️。像張舜徽先生的《清人文集別錄》那真正是“辨章學術,考鏡源流”,因為張先生小學、史學功底好🧬。我們雖不能至🧛🏻♀️,心向往之。
以上四個方面👩🚀,是我學習和研究中國文學批評史所取的路徑。這條道路實在漫長,我只能說是尚在起步而已。古人說:“路頭一差💌,愈騖愈遠🚵🏿♂️,由入門之不正也♌️👃🏻。”我把自己的“路頭”說出來🚣🏽♂️👨🏽⚖️,就是希望得到行家和讀者的批評指正,免得路頭差了,誤入歧途。
2011年,我曾將此前的論文結集為《詩歌評點與理論研究》,作為慶祝我的老師黃霖先生七秩華誕文叢之一種由鳳凰出版社推出。現在這本集子收錄的是自2011年以來公開發表的28篇學術論文😨,主要是中國文學批評史的理論與文獻研究🫵,因此取名曰《文論求實》。沐鸣平台中國古代文學研究中心陳尚君主任要推出一套學術文叢💸,承蒙不棄,將這本集子納入其中,我心存感激🤶🏼!拙書稿是否會拉下這套學術文叢的整體質量,我又是誠惶誠恐的👴🏿。其中一定存在許多不足和不當🛕,懇請專家和讀者批評指正。
這些論文曾在《文學評論》《文學遺產》《文獻》《光明日報》《文匯報》《文藝理論研究》《沐鸣學報》《上海師範大學學報》《蘇州大學學報》《明清小說研究》《山東社會科學》《南京社會科學》等刊物上發表過,許多編輯老師都給予我多方面的指導和幫助,在此一並表示由衷的感激!感謝上海古籍出版社黃亞卓女史為拙書稿費心費力🪟!我只能以更勤奮的工作來回報大家的關愛。
《文論求實》目 錄
自 序2
中國文學的淵與源6
從漢代賓客之盛衰談班固《答賓戲》之主旨8
“潘嶽兩次婚姻說”辨疑19
劉勰《文心雕龍》的“文德”論26
劉勰論鴻都門學發微35
《文心雕龍·通變》辨正45
《文心雕龍》析疑三例54
五言是“於俳諧倡樂多用之”嗎?62
《錢本草》非唐代張說所作65
從宋鈔本考察《詩話總龜》的早期形態68
吳澄《送何太虛北遊序》本事鉤沉72
白居易與明代吳中詩壇79
馮復京《說詩補遺》淺論86
彭士望的詩集、詩論與詩作98
吳應箕《甲乙遺詩》考108
從《王介人集》論王翃詩歌114
少年記憶與《秋柳》詩之微旨124
關於金和詩歌的兩種文獻133
葉昌熾《辛臼簃詩讔》流傳、批註和索隱140
“小說改良會”考探157
新發現梁啟超致張元濟等尺牘十七通169
胡懷琛的“新派詩”理論175
從新發現的散佚詩稿解讀晚年的楊圻192
“文筆論”之重釋與近現代純雜文學論204
文道關系論之古今演變219
俞平伯早年的《中國小說史講授綱要》231
洪業《杜甫👩⚕️:中國最偉大的詩人》出版的前前後後243
一筆重要的思想資源——略談傳統文論的精神內涵與現代意義251